刘备真的是草根起家吗

作者：克段于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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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备的出身，确实是三巨头里最不好描摹的。

陈寿本就小心翼翼，尤其《蜀书》，又尤其《先主传》的前半，说没写吧又写了，说写了读起来又跳跃得很，本文尝试理出一个逻辑，看看刘备的出身与这个时代究竟是何关系。

我们先从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开始。

先主由是得用合徒众。灵帝末，黄巾起，州郡各举义兵，先主率其属从校尉邹靖讨黄巾贼有功，除安喜尉。——《先主传》

从陈寿的行文可以明显看出，黄巾军并不是刘备起兵的原因，而是组建私人武装在先，黄巾起义在后，这和曹操、袁绍、孙坚这些起兵原因被明确记载的军阀不一样。

那么，这支力量，是用来干嘛的呢？

中山大商张世平、苏双等赀累千金，贩马周旋於涿郡，见而异之，乃多与之金财。先主由是得用合徒众。

这段话给人的感觉是张世平和苏双觉得刘备这小伙儿有王霸之气，必成大事，于是慷慨掏兜。然而实际上，张苏二人绝无可能像后来的东海麋家一样，是在投资刘备，此时黄巾未起，刘备尚不满二十岁，下文我会推导刘备的年龄。

排除白给的可能，根据拿谁的钱就给谁办事儿的基本原则可知，刘备的这支私人力量，对张苏是有用的。

那么，一个往来涿郡的商人集团，投资一支私人武装，到底有什么用？

我的答案是，护商。

张苏的主要货品是马匹，交易对象必然是塞外的鲜卑与乌桓，用汉地产的布匹、锅碗，去换了马匹之后再回来出售，推测路线，大致是向西北到张家口，向东北则到承德，然后返回境内各地出售，而刘备的老家，即今河北涿州，可能是重要的中转站。

在汉末，这样的贸易路线需要护商是合理的，所以黄巾以前的刘备，很可能承担了至少一部分张苏国际贸易集团的安保工作，并因此常与胡人打交道。

接下来我们要问的是，为什么是刘备？

哪怕刘备此时就已表现出了不同寻常之处，组建私人武装也不是靠个人能力就可以覆盖的，他至少要解决两个问题：

第一，一支私人部队，招摇过市于幽冀之间，如何能够不引起当局的注意，或者说，如果引起注意是不可避免的，怎么能让官府不管，尤其是刘备还敢收容关羽这种逃犯；

第二，刘备和商队只是合作关系，这支力量听命于他个人，那他如何能有足够的号召力，能够组建起这支力量。

我们先来看第一个问题：

......
遣诣涿郡卢植读经。后复为郡吏。
......
迁为涿令。——《公孙瓒传》

从卢老师那里返回后，公孙瓒度过了一段比玄德老弟要惊心动魄得多的燃烧岁月，最终从辽西郡的一个普通郡吏，一路逆袭，当上了县令。

而他上任的地方，正是刘备的老家，涿县。

这两人的关系极好，刘备因此得到庇护是必然的。

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什么时候呢？

光和中，凉州贼起，发幽州突骑三千人，假瓒都督行事传，使将之。军到蓟中，渔阳张纯诱辽西乌丸丘力居等叛，劫略蓟中，自号将军，略吏民攻右北平、辽西属国诸城，所至残破。瓒将所领，追讨纯等有功，迁骑都尉。

光和中，凉州的边章韩遂叛乱，公孙瓒以涿县县令的身份率领突骑三千支援，刚走到北京（蓟）附近，有个叫张纯的反了，公孙瓒追讨有功，升官了。而这场战斗，刘备同样参与了，也就是被津津乐道的战败装死那场。

光和这个年号，一共用了七年，光和中就算光和四年吧，公元181年，这年刘备正好二十岁。

也就是说，公孙瓒从当上涿县县令开始，可以一直罩着刘备直到他二十岁，张纯反叛这年，公孙瓒离开涿县，刘备也开始参与到正规的军事行动之中。

这段时间，大概率就是刘备开始用合徒众的时间。

刘备从卢老师那里回来的时候，大概十五六周岁，考虑到公孙瓒从郡吏升到县令付出了很多，几乎是在玩命，估计至少会花掉一两年的时间，那么此时的刘备，十七八岁的样子。

所以，这件事应该这样叙述：

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，在县令的支持下，与大商人集团达成协议，收取钱财，在当地招兵买马，承担安保、联络等工作。这支队伍鱼龙混杂，还有河东来的逃犯。而从后来公孙瓒厌恶士人，与商人走得很近来看，这件事甚至有可能就是公孙瓒本人主导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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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个问题解决，刘备可以在地方官的眼皮底下用合徒众了。但是，不论公孙瓒在这件事情中参与到什么程度，他都不可能允许刘备用他公孙县令的名义，公开募兵，而必须先依靠刘备本人的号召力，将队伍组建起来，再慢慢让大家明白，这支队伍县令也入股了。而一个外来的县令，再加上一个外来的商业集团，想要依靠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达成合作，甚至在涿县站稳脚跟，是不现实的。所以第二个问题，刘备在涿县的号召力来自于哪里？我的回答是，来自于他的家族。根据两汉悠久而无奈的政治传统，地方上的一把手必须由中央任命，但实际对地方的管控又只能依赖当地豪族来进行，所以其他职位是开放的。这种微妙的平衡，同时保证了中央权威的施行，以及土豪的利益，是双方妥协的结果。所以，外来一把手加本地精英的组合，是常见的地方治理模式。据此可以合理推测，在与公孙瓒的合作中，刘备承担了本地精英的角色，他很可能来自涿县当地一个有影响力的家族。也许不是最大的豪族，但至少是能够和公孙瓒互利双赢的地头蛇。《先主传》中关于刘备家族的正面记载非常少，而从短短的几百字中，我们可以得到以下信息：1。刘备的家族以宗族的形式聚居在一起：......与宗中诸小儿於树下戏............叔父子敬谓曰："汝勿妄语，灭吾门也！"............与同宗刘德然............起曰："吾宗中有此儿，非常人也。"......刘氏有一定数量的同龄小孩，可以共同嬉戏，而从刘子敬和刘元起的话可以看出，他们思考的出发点都是宗族。刘备的少年时期，当桓灵之间。东汉王朝走到此时，已经在宦官和外戚的反复拉扯之下腐朽至极，大量自耕农的土地，甚至他们本人，没入豪族沦为私产，不入朝廷图册，又或者流离失所，逃荒逃难。这是黄巾起义爆发的社会基础，只需要看史书中动辄几十上百万的黄巾军人数，即可知失去生产资料的人口到达了什么规模。而刘备的宗族显然不在此列，所以他才自然地加入了镇压黄巾的一方。刘氏没有流离失所，没有成为他族的附庸，甚至还能聚居，是自耕农勉强维持的可能性小，有一定势力的可能性大；2。这个家族已经形成了仕宦的传统：先主祖雄，父弘，世仕州郡。雄举孝廉，官至东郡范令。刘备的父祖均仕州郡，且关键的是，刘雄，是个孝廉，官至大县的县令。依汉制，各郡每二十万人，每年可举一个孝廉，再据司马彪《续汉书·郡国志》，东汉永和五年，即刘备出生的二十年前，涿郡的总人口只有六十多万。涿郡，高帝置。雒阳东北千八百里。七城，户十万二千二百一十八，口六十三万三千七百五十四。涿郡七个县，只有三个名额。那么，刘雄举孝廉当年，整个涿县，只有他一个孝廉基本无疑，甚至有可能两三年内都只有他一个孝廉，更不用说后来他还当上了县令。只需要读一读公孙瓒的传记就可以知道，从郡吏逆袭为县令，需要付出什么。到了汉末，孝廉跟孝的关系已经不大，刘雄或许真的有才，但更大的可能是，刘氏一族在当地已经成了一定气候，跻身掌握话语权的小圈子之中。因此，不需要疑问刘备到底为何能跟大儒卢植念书，卢植也是涿县人，在乡土观念极重的汉末，刘备只需要告诉他，“我是刘雄的孙子”就足够了，寡居的刘母甚至没有动用任何家族关系就让刘备报名成功了。年十五，母使行学那么，我为什么说这个家族已经形成了仕宦的传统呢？因为到了刘备这一代，把孩子送去洛阳念书，已经在刘家形成了共识，所以无论是没钱的刘母，还是有钱的刘元起，都把孩子送去读经。当元起的妻子劝元起不要总给刘备钱，元起回答："吾宗中有此儿，非常人也。"这个时候的刘元起想的肯定不是刘备会称王称帝，而是刘氏宗族，也许会因为刘备走上经学道路而改变命运。这是标准的中低级官员世家的思路。诸葛亮的哥哥诸葛瑾、刘备的刎颈之交牵招都是走的这个路子，可知他们的背景有相似性。这种宗族，以公孙瓒和刘备的同窗关系为纽带，形成互利合作，是很有可能的。甚至，我颇疑刘家远不止刘备的父祖出仕，因为如果只有刘备家，那么刘元起的儿子刘德然能拜卢植，就是沾了刘备的光，但刘元起的妻子却不满于资助刘备，刘元起拒绝的理由也不是咱们家德然能上学全靠人家玄德啊，而是玄德这孩子将来更有出息，这是完全从为家族投资的角度思考的。3。刘备的家庭很穷，但刘备的家族有钱：其实说到这里，这点已经非常明显了，但由于“贩履织席”已经成为了刘备身上的固有标签，所以再啰嗦两句。早孤，或者养于外家，这种情况在汉末非常普遍，诸葛亮、费祎、朱然、王平等等都是如此，而刘备的不同之处在于，他早孤之后没有一个叔父、舅父来抚养他，而是纯靠孤儿寡母，生活落魄是必然的。但是，刘家没有被打散，没有成为他族附庸，甚至形成了培养官员的传统，这个家族跟穷是不沾边的，况且刘元起不仅能供给一个脱产的青少年去洛阳上学，还能资助同宗的小孩。显然，贩履织席只是刘备这个小家庭的特殊情况，而且，仅仅只是在刘备成年之前的权宜之计，待到刘备可以远行，刘母则第一时间让他远赴洛阳。年十五，母使行学。与同宗刘德然、辽西公孙瓒俱事故九江太守同郡卢植。德然父元起常资给先主，与德然等。从行文来看，刘母让儿子上学是既成事实，有没有资助无非是条件好点还是差点。我猜测，刘母大概是凑齐了最低的学费路费，所谓“与德然等”估计是生活费，八成都让刘小备拿去飞鹰走狗买潮牌了。联系到刘母既无改嫁，也未依靠他人，刘备日后的秉性，其实隐隐然有母亲的影响在。对于这段落魄的童年，刘备从不避讳，甚至成为军阀之后，还有随手编点东西，没事儿种种菜的习惯，可见这些事儿完全没有给他留下心理阴影，这样的家庭氛围反而让他有了豁达的性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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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汉王朝，在边疆的大小战争，基本上没有断过。而越接近汉末，边地战争就越呈现出失控的态势，也因此在越来越严重的边境战况中，崛起了一批军事将领，即边将。最重要的，是四个人：凉州董卓，并州吕布，幽州公孙瓒，扬州孙坚。孙坚生长的三吴地区，实际上可算作南部边疆，是与北部边疆类似的欠发达地区，同样处于与异族（百越）相持的紧张氛围之中，也同样具备民风彪悍的特点。我有另一篇分析孙氏宗族的文章，链接放在文末。再加上孙坚实际上起家于边章韩遂起义，后来又到同样边陲的长沙镇压叛乱，所以我将他归入边将之列。这四个人有一个共同特点，就是都在边境战争中培养了一支只听命于自己的直属部队，董卓的凉州军，吕布的并州军，公孙瓒的幽州军，还有孙坚的孙氏部曲，而与嫡系部队同时被塑造的，还有他们崇尚武力的价值观。因此，他们的另一个特点就是，不被儒家文化圈所接纳。士人对董卓虚与委蛇，看不起吕布，公孙瓒更是直接走到了士人的对立面，和商人站在一起，孙坚虽然一支试图在主流秩序中攀爬，但只能给士族打工，后来孙氏也被江东士族排斥，这种情况要由他的两个儿子逐渐扭转。暴力，是边将们起家的资本，也是他们的镣铐。刘备同样起家于边地，有着与他们相似的特性。同样培养了一支私人部曲，性格中同样有暴躁的一面，甚至刘备集团整体呈现出的强烈进攻欲望，其实都有点过刚易折的意思。所以吕布跟刘备套近乎的时候才会说，咱哥儿俩都是边地人。但是，我们又清晰地看到，刘备在士人中得到了完全相反的评价。就拿最有对比价值的公孙瓒来说。两人师出同门，一起跟着汉末儒宗卢植读经，然而公孙瓒最终彻底以士人为敌：士人中凡是有才干的子弟，统统不许出头，衣冠子弟有材秀者，必抑使困在穷苦之地和商人抱团，...若故卜数师刘纬台、贩缯李移子、贾人乐何当等三人，与之定兄弟之誓，自号为伯，谓三人者为仲叔季，富皆巨亿，或取其女以配己子...统治手段残暴，所在侵暴，百姓怨之读公孙瓒的传记会明显感觉到，这个曾经骑着白马的少年，是觉得自己可以打破时代桎梏的，他虽然有“母贱”的起点，却从郡吏到长史、县令，再到骑都尉、中郎将，一路以军功逆袭。他以为，高不可攀的士人集团，不过尔尔，所以他仗着幽州军的武力，敢杀刘虞，敢挑衅袁绍，却赫然发现，这就是他的极限了。刘虞死后，大批认可他的幽州豪强反扑，甚至还有乌桓的支持，而袁绍则干脆就是汉末士人集团的总头子。外面就是时代的汪洋大海，所以他躲进了易京的千重楼橹之中，直至灭亡。董卓也一样，他给自己造的龟壳，叫郿邬。吕布，则婆婆妈妈地到处跟人家解释，我其实是个好人啊。孙坚顶着英雄的光环战死，换得士人逐渐向他的儿子们靠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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反观刘备，士人集团是怎么对待他的呢？袁谭、袁绍、刘表郊迎，孔融向他求救，麋竺、陈登叛陶谦奉上徐州，可以说，正是士人集团的托举，才让刘备在早期勉强跻身于军阀之列。这样看来，刘备比公孙瓒更加卢植。卢植是名将，更是儒宗。公孙瓒似乎只看到了老师身上的枭雄气质，但刘备却不止于此，他似乎还继承了老师的关系网，袁绍、刘表、孔融这些大名士，或近或远，都与卢老师有关系。后来的刘备集团，也表现出了明显的儒家色彩，比如携民渡江，比如无一人屠城，这在曹魏和孙吴都不可想象。刘备的背景看似模糊，其实带给了他，带给了蜀汉不可磨灭的印记，当然这种模糊很大程度上是史料的缺失带来的。他虽然放弃了仕途，选择了军功升迁，但却从未放弃儒家的价值观，想来，幼时的他，也常常以父祖为荣吧。也因此才会出现郡民刘平不忍刺杀，秀才袁涣一生感念这样的事。脱胎于边将，到了生命的尽头，遗言却是“勿以恶小而为之，勿以善小而不为。惟贤惟德，能服於人。汝父德薄，勿效之。”这便是刘备仁德的根源。当然，无论是此时的卢老师，还是刘备自己的家族，都不是大士族。虽然刘备被士族集团认可，虽然他不像公孙瓒那样极端，却并没有向士族匍匐。也许是见识到了士族的虚伪，也许是看穿了自己不过被士族利用，他坚持塑造的，是一个以寒族为核心力量的政权，一如西汉和东汉前期，看来，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出身，就像他毫不避讳地随手拿起牛尾就编。我们知道，汉末，是两汉经学的巅峰，但同时也是经学死亡的时刻，卢植、郑玄这一代，就是经学最后的辉煌了，接下来的士人，进入了他们的迷茫时刻，所谓建安风骨，就是既享受人生的奢侈，又感叹时光的易逝，惶惶然等待着玄学的到来。而刘备建立的政权，并没有跟着名士们走进风流浮华，反倒让人想起已经逝去的旧时代。